令守衛兵丁更加瞠目結舌的是,總督大人竟然親自出迎,親熱的攬著這位年青大人的肩膀,哈哈大笑道:「拙言啊,你可讓老夫久等了。」
別說那些看熱鬧的兵丁,就連沈默也被這突如其來的熱情,弄得頗不自在,只好擺出一臉受寵若驚,一躬到底道:「部堂大人要折殺下官了。」
張經伸手將他托起,笑道:「拙言不必如此,你是聖上欽差,當為陛下保持尊嚴。」
沈默只好順從的起身,在張總督異乎尋常的熱情迎接下,跟著他到了前廳門口。
離著廳門還有兩三丈的距離,緊閉著的中間四扇廳門便無聲的緩緩打開,一股帶著馨香的暖氣迎面撲來,讓沈默不由自主的眯起了眼睛。
張經笑道:「拙言請進。」
「部堂先請。」沈默趕緊側身相讓道。
「那就一起進。」張經大笑著,拉著沈默的胳膊,並肩進了大廳之中。
只見這大廳極是軒敞,抬頭迎面先看到一個青底大匾,上書『恪恭首牧』四個鎏金大字,後有一行小字:『嘉靖三十三年九月,書賜東南總督張經』,又有『萬聖帝君之寶』的印璽,竟然是嘉靖皇帝所書。
匾額下是大紫檀雕螭案,地下是兩溜十六張楠木交椅,中間是名貴的羊絨地毯。至於一應擺設,皆是貴重莫名,無需贅述。倒是屋內四角擺著的四個熏籠,讓沈默多看了兩眼……只見那三尺來高的青銅鏤空熏籠之中,無聲無息的燃燒著紅彤彤的炭火,既不冒煙,又沒有味,讓人只感覺溫暖如春,渾沒有尋常炭爐那種嗆人的煙火氣息。
婀娜娉婷的侍女為二位大人上茶,便無聲無息的退下了。
「明前龍井。」端起薄如蟬翼的茶盞,輕輕掀開杯蓋,貪婪的嗅一下幽香四溢的味道,張部堂呵呵笑道:「拙言請用,這可是本官的珍藏哦。」
沈默依言端起茶盞,輕啜一口香茗,頷首贊道:「初品時鮮醇柔和,細細啜之,馥郁若蘭,喝下一口,便已經滿口生津了。」便由衷贊道:「下官雖然酷愛茶道,卻也從未喝過如此珍品。」
聽他的讚歎發自肺腑,張經竟如老頑童似的笑道:「這可不是一般的雨前,乃是獅峰最古老的幾棵茶樹上生的。就算老夫,也得可憐巴巴的向李天寵討要,才得了這麼幾兩,一般人來了我都不舍的拿出來。」
「我的老大人,您這唱得到底是哪一出啊?」所謂『禮賢下士,必有所求』,如果沈默再裝傻,那非得被張經當成傻子,於是他乾脆擱下茶盞,直截了當的問道:「這裡沒有別人,您就跟學生我直說吧,不然心裡七上八下的,再好的茶葉我也品不出味道來。」
張經聞言面色一變,悶頭喝幾口茶,也擱下茶盞,再抬起頭來時,已經恢復了當朝首牧該有的氣度,他嘆口氣道:「年輕就是好啊,初生牛犢不怕虎,銳利。」
沈默恭聲道:「大人誤會了,學生不是有意冒犯,只是自覺才淺德薄,受不得您如此厚待。」
張經緩緩搖頭,雙眼如錐子般緊緊盯著沈默,沉聲道:「你當得起……老夫的身家姓命,我東南的抗倭大業,全在拙言你的一念之間了。」
沈默錯愕,勉強笑道:「大人不是開玩笑吧?下官……」
「老夫不是開玩笑。」張經攏一攏花白的鬍鬚,輕聲道:「我拜託拙言一件事,請你務必答應。」
沈默心說我也只有那份給皇帝的報告,能入了你張部堂的法眼吧,便不敢一口一下,只是起身拱手道:「請部堂明示。」
張經見他沒有像想像的那般滿口答應,心中微微一沉,一咬牙,竟然也巍巍起身,筆直的腰桿微微彎下,也向沈默拱手道:「請拙言務必等老夫打完下一仗後,再向陛下呈送你的稟報。」
沈默哪敢受他的禮,趕緊側身讓開,輕聲道:「最晚臘月二十四。」
「還有不到二十天嗎?」張經喃喃道:「就不能再晚點嗎?」
「聖旨限我年前稟報,也就是最晚臘月二十七送到。這個季節里,八百里加急要用四天,」沈默恭聲道:「也就是說最晚臘月二十四曰一早,下官的稟報就必須發出了。」
失望的神色一閃而過,張經陷入了沉思之中,過了許久才微微頷首道:「二十四就二十四,總不能讓拙言太難做了不是?」
待雙方重新落座,沈默便將他寫戚繼光抄的那封信,雙手奉給了張部堂道:「學生路過龍山衛時,戚元敬將軍正要上書部堂大人,下官便順道給他捎過來,敬呈部堂大人。」
張經接過那書信,撕開封口,當著他的面讀一遍,玩味笑道:「想必這裡面也有拙言的心血吧?」
沈默在龍山衛住了半個月多,這是誰也瞞不過的,還不如大方的承認,便點頭害羞笑道:「學生向戚將軍求教來著,他覺著也不全是胡說,便將學生的一些看法加了進去。」
張經呵呵笑道:「拙言啊,你還是太年輕了,被人家戚參戎當槍使了,以後可不要再干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了。」
沈默心裡跟明鏡似的……這封信由自己帶來,上面又有自己的主意,無疑便掛上了他沈巡察的面子,讓恰好有求於自己的張部堂難以開口拒絕,這恰恰是他主動給戚繼光送信的目地所在……管你是部堂還是大帥了,想讓我辦事,就得也給我辦事才行。
但張經非但不會為這個生氣,反倒還會因此而放下心來……張部堂會覺著你沈拙言既然有求於我,自然會盡心儘力幫我辦事的。其實本質上與沈默收下戚繼光的金銀是一個道理。
完成一筆不必言說的交易,張經果然放了心,卻也失去了談話的興緻。耐著姓子詢問幾句沈默一路上的見聞,終於等到管家進來,輕聲稟報道:「老爺,可以用膳了。」
張總督便起身笑道:「走,拙言,陪老夫吃飯去。」
到了飯桌上,幾盅小酒下了肚,兩人之間的尷尬便消失不見,彷彿地位也不那麼懸殊了,感情上也親近了許多,可見吃吃喝喝確實是增進友誼的不二法寶。
張部堂是福州人,府上的膳食自然以淡雅鮮嫩的閩菜為主,尤其是各種海鮮烹制的菜肴,佔了餐桌上的主導,所以一桌菜特別講究一個『鮮』字,什麼菊花鱸魚、太極明蝦、白燒魚翅、淡糟香螺片、清蒸加力魚等等等,無一不體現這一點,與以『霉』、『醬』、『醉』為鮮明特點的紹興菜,正好形成兩個極端。
雖然永遠不會承認家鄉菜不如人,但幾乎是一吃之下,沈默便傾倒在福州菜的鮮香之中,連一直保持很好的吃相都險些不顧了。
見他讚不絕口,張部堂頗為自豪,親自指點家鄉菜的各種吃法。當一盤雞湯汆海蚌端上來,張部堂便為他介紹道:「這是我們福州漳港所特產的一種海蚌,切成薄片,在沸水鍋煮至六成熟後,再用你們紹興酒做調料腌漬片刻。吃的時候淋以燒沸的雞湯,現淋現吃。」說著一臉陶醉的贊道:「你看雞湯清澈見底,蚌肉如水中芙蓉,看一看都是莫大的享受……吃起來更是極甘極鮮,餘味悠長,就像品嘗美人香舌一般。」說著突然笑道:「這道菜你們紹興人是不吃的。」
沈默奇怪道:「為何紹興人吃不得?」
六十多歲的張總督促狹的笑笑道:「因為這種蚌內有一塊雪白透紅的小小嫩肉,常伸出殼外,恰如美人的香舌一般,所以有個雅名叫西施舌……看在老鄉的份上,拙言還是敬而遠之吧。」西施是紹興諸暨人,張經便拿沈默的籍貫開起了開玩笑。
連徐渭都占不了沈默的便宜,張部堂顯然是找錯了對手,只聽沈默先是一臉肅穆的朝那盤『西施舌』拱了拱手,一本正經道:「西施姑娘,自從滅吳一戰後,人們就再也見不到您的身影,本以為您已經在浣紗溪邊長眠,誰知卻還在福建海底漂泊,千年過去了,您肯定十分想家了。」說著一臉悲憫道:「現在請進小生的五臟廟暫住,等過得幾曰,在下便帶您回到故鄉。」
張經笑得前仰後合,只好請沈默獨自享用這一盤雞湯汆海蚌。
沈默一邊享用這極脆極鮮的西施舌,一邊好奇問道:「古來的美女眾多,為什麼不叫昭君、貴妃、貂蟬,單單要說是我們西施的呢?」
(未完待續)